豆腐

07

一扇未关的窗户，一个惨死的孩子。

叶修和周泽楷匆匆忙忙赶到现场后，得到的线索也只有这么多而已。
孙翔对他们的态度倒是比上次好了很多，甚至在见到周泽楷受伤的胳膊之后，还嘘寒问暖地慰问了一番：
“OMG！周队的你的手怎么了？看起来很严重啊！要不要赶紧回美国休养个一年半年或者三年五载啊？”

“不用。”周泽楷依旧冷言相对，“案子怎么样了？”

“好……得很，”孙翔的窘迫和不忿都写在了脸上，“我能解决，不需要外人帮忙。”

叶修看他的样子只觉得好笑，“我是……陪周警官一起来看看的，是他想帮你来着。”

周泽楷默然看了他一眼，叶修眨眨眼，当着孙翔的面大摇大摆走近了现场。


“您没自己的事要忙吗？”孙翔这般阴阳怪气地问周泽楷。

“有的，正在忙。”周泽楷望着叶修远去的背影，沉吟了半天回答说。


苏沐橙正在帮邱非解围。

因为现场证据不足，需要把被害人的尸体带回尸检中心解剖取证，但是被害人的家属们还沉浸在悲痛之中，死活不愿意让法医带走尸体。

小小的尸体蒙着一层白布被放置在担架上，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，跪在尸体前撕心裂肺地哭泣着。
谢顶的男人胡子拉碴愁容满面，他扶着女人瘦削的肩膀，在一旁陪着掉眼泪。
苏沐橙安慰的话语全部都噎在喉咙里。突遭丧子之痛，外人感同身受不来，但光想想也觉得心酸。

“李先生，李太太，我知道你们现在一定很痛苦，”叶修走过来拍了拍这家男主人的肩膀，“但你们要相信，警察会在第一时间里抓到凶手的。”

“抓到凶手有什么用？”李太太用哭得通红的眼睛剜了叶修一眼，“抓到他，我的康康就能活过来吗？”

叶修无言以对，他看着悲痛欲绝的女人，和苏沐橙一起陷入了尴尬的沉默里。

可神智癫狂的女人却像找到了发泄口一样，她突然站起来死死地抓住了叶修的衣领：

“你们这些警察，人死了才跑过来给我装模作样！昨夜我儿子被杀的时候你们到哪里去了？怎么不在那时候抓凶手啊！你现在把他抓了又有什么用？”

叶修被她抓得喘不过气来，他手刀举到一半，可面前女人泪流不止的脸庞，又让他犹豫着下不了手。

警察怎么可能能在每次案发时及时出现呢？在常人看来，这完全就是一通胡搅蛮缠的悖论。可叶修有时却真的会感到懊悔，他懊悔自己每每只能见到一具冰冷的尸体，而不是赶在被害人气息尚存的时候救下他。

可周泽楷此刻站在他对面，迅速准确地抓住了女人的胳膊。

他无视受伤的手臂被拼命捶打着，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痛苦：“抓到凶手自然有用，并不是单单为了你儿子。警察的责任，是阻止罪犯去伤害更多的人。”

女人听了似乎更生气了。

可巨大的悲伤压倒了愤怒，她也无力再和警察硬肛什么了。
她从周泽楷手下挣脱开，继续守着那一具小小的尸体呜咽起来。
周泽楷举起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臂，仔细帮叶修整理起了衣领，“别多想了。”

我们不是无所不能的救世主，我们只是披了战甲的凡人。

我们奉正义为王， 以法律为剑，御血肉之躯，敌妖魔横行。只是，我们还是太弱小了，因此时刻也要谨记着，量力而行。

叶修低头看着周泽楷手上的动作，对方温热的指尖划过了自己冰凉的颈子，几次接触下来，竟将那一块在寒风中冻僵了的皮肉摩擦出了些许暖意。
而他酝酿了半天下文，却迟迟没能组织好合适的措辞接上。
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啊？”
温馨的画面被叶修这一句突兀的转场终结了。

而周泽楷只是微笑，“你问我，倒不如去问他。”
他说着看向了一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李先生身边的少年。


“我是康康的哥哥，李昊，”少年哽咽地回答说，“刚刚从学校回来的。”

“你能说的更清楚一点吗？”叶修收拾好情绪，眯起眼睛审视着他，“比如你和你弟弟的关系怎么样？还有你是怎么知道他的死讯的？”

李昊对他如此直接的审问并没有表现出多反感的样子，他垂着眼睛，老老实实地回答道：“我和康康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，但我们俩的感情一直都很好……今天我和往常一样一大早就去学校了，然后接到了爸爸的电话，他说……”

“抱歉”，叶修突然打断了他的话，“可以冒昧地问一下，你的生母现在在哪里？”

“她在十年前就过世了。”

提起生母，李昊的眼神看起来有些茫然，但是说起昨夜不幸遇害的弟弟，他的脸上完全难掩悲伤之色，“康康只是个小孩子啊，凶手怎么可以这么狠心！”

“那你早上出门的时候，没有发现康康的尸体吗？”
叶修本是把极大的疑心放在这个“哥哥”身上的，可少年此时的神态模样，又真真切切不像是演出来的。

“我通常都是自己直接走的，我今年上高三了，上学时间要比康康早整整两个小时，我一般不会去打扰他。”

“你父亲和继母说他们昨夜没有听到奇怪的声音，你睡在康康隔壁，也什么都没听到吗？”

这是本案最可疑的地方，被害人的房间和他父母的卧室是相连的，可仅仅一门之隔的李先生夫妇，昨夜却什么奇怪的声响也没有听到。

“因为小区里上夜班的人很多，我们家又住在一楼，夜里容易被吵到，所以我睡觉有戴耳塞的习惯，不过……”
李昊在给了叶修一个遗憾的答案后，欲言又止地又吞了半句话下肚。

“不过什么？”叶修见他眼神有所躲闪，配合着一起压低了声音。

“也有可能是我听错了……我在睡觉前，好像听见了芳姨开窗户的声音。”
芳姨就是刚才攻击过叶修的李太太，李昊的继母，被害人李康康的生母。

“你怎么能确定是她开的窗户？”好在叶修足够警觉，轻而易举就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。

“我听到了她说话的声音。”少年一边看着父母的方向一边轻声细语地交代着：“我当时还稍微疑惑了一下，因为那时我父亲加班还没有回来，康康也睡下了……那芳姨一个人，在房间里究竟在和谁说话呢？”
李昊脸上仍旧是一副天真无辜的表情，他眼角挂着泪痕，嘴角耷沓下来，不断吐露藏着针脚的话语。

“他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？”

叶修没有自己下实锤，把问题抛给了同样听到了一切的苏沐橙和周泽楷。

“李太太有问题？”苏沐橙对叶修勾勾手指，附到他耳边说出了自己的想法。

叶修摊手，表示自己也无法下结论。

“李昊有问题？”苏沐橙继续大胆推测，“他还想嫁祸给他继母？”

“如果我没推测错的话，他刚才话里的意思是，他继母背着他父亲在外面有了情夫……”

叶修轻轻摩挲着下巴，“可就算是李太太故意开窗户放情夫进屋，她也不会狠心去杀自己的孩子吧？”

“就是啊，”苏沐橙跟着附和说，“虎毒还不食子呢！那李昊这反刀一下的做法也太蠢了吧！”

“不过，还有另外一种可能……”叶修继续头脑风暴中，“李太太和情夫偷情，结果李先生突然回来了，情夫来不及逃走，就躲到了康康的房间里，结果康康突然醒了，情夫就情急之下……”

“那李太太也没有必要包庇凶手，”周泽楷却毫不留情地推翻了他的说辞，“在品行之前，她首先还是个母亲。”

“そうが，”叶修大彻大悟地点了点头，“那……还是让我们智慧的孙翔队长来思考这个复杂的问题吧！”


孙翔听完了苏沐橙那并不简略的转述后，立马把手里的笔录一摔，从裤兜里掏出了手铐。

“你有结论了？”苏沐橙见状有些吃惊。

“这不很明显吗？”孙翔对她的反应很不满意，“李昊就是凶手啊！同父异母的兄弟关系好？他当我们警察白痴啊！肯定为了争财产继承权什么的，这种案例在国外还少吗？！”

“大哥，这里是中国好伐？”叶修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，“还有，李先生家到现在房贷还没还清呢，争个狗屁继承权……”

“那就是不想还房贷、骗保！”孙翔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起来，“还有就是羡慕嫉妒恨！他不喜欢他继母和弟弟！”

孙翔这番过激言论听上去确实有些不靠谱，但各中动机细想起来，也还是存在着一定道理的。重组家庭本生就是许多刑事案件中的焦点问题，无论是金钱纷争还是情感冲突，李昊对康康下手的可能性的确很大。

“其实，我倒觉得，李昊真的挺喜欢他弟弟的……”

苏沐橙却是用一副女儿心肠度着可能是魔鬼的局，“你们看到过李康康生前的照片吗？他跟李昊长得真得很像，就像同一个爹妈生出来的一样。”

或许是因为说起了手足之情，苏沐橙的嗓子蒙上了一层微微的颤音，这让她的情绪表达更加煽情了起来。

可案件之上，最怕的就是有人用感情作挡箭牌。

因为警察绝大多数都是善良的，而善良是软弱，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愚昧。

叶修和孙翔都陷入了沉默，因为苏沐橙把被害人房间里挂着的那张全家福照片给展示了出来：四张灿烂明媚的笑脸，他们彼此对视着，眼神里满是爱意流淌。

“好像，感情真的很好啊……”孙翔忍不住讪讪地说了这么一句。

“好是好，可是，就是哪里不对劲的样子……”
叶修心里有股说不上的感觉，就是在这个重组家庭里，绝对有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。

笑脸是真的，爱意也是真的，而秘密就如同蛛网一样，丝丝缠绕在四个人的身上。可背景里的光芒太过强烈，让一切蛛丝马迹都隐在了线条里。

“眼神”，周泽楷却能无视强光一眼找到那吐丝的根源，“他们的眼神有问题。”

这张寻常的全家福里，丈夫望着妻子，妻子望着孩子，孩子望着父亲。

他们的视线在留白之处相遇交缠，有人浮着爱意，有人透着诡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