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

08

阿富汗有句谚语，叫做“心里的秘密，眼睛会揭发。”
有一个西塞罗的哲学家说，世间的一切都写在脸上了，撒谎要靠脸，但是眼睛是心灵的叛徒。
因此秘密可以用微笑掩盖，上翘的嘴角可能是虚无的谎言；但瞳孔里倒映出来的影像，若是有心去细细捕捉推敲，就能一眼看透对方的内心世界。

叶修的目光与周泽楷的短暂相接，对方眼神里此时此刻的专注也落在了他的眼里。
他可以通过周泽楷的眼神推断出，对方对这个案子很上心，他正在努力做出准确的判断。相反，刚刚被孙翔召唤来的，表面上正在和他们一起研究全家福照片的刘皓，此时眼神里就流露着不耐烦和心不在焉。

“我不大明白，”叶修似乎看出了什么猫腻，但却又把球踢给了周泽楷，“就算他们一家人的感情很好，但是继母和继子之间，总该有点隔阂的。你说呢，周警官？”

他这话里的暗示意味已足够明显，苏沐橙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有些惊愕和尴尬。这的确是个难以启齿的话题，在场的警察们无论如何都是不敢往那个方向思考的。

好在周泽楷在国外见过足够多的大风大浪，他在叶修之前，就已经大胆地想到了这一点。

“那不是儿子看母亲的表情。”他直接了当地交代了真相。

“那是……什么？”孙翔已经细思极恐出了一身鸡皮疙瘩，他完全放弃了独立推理，因为他渐渐有些恶心。

“李昊，他喜欢他的继母，”叶修淡定的表情就像是在说一件寻常的事情，“不对，是爱，对情人的那种。”

空气压抑着压抑着，把寂静慢慢蒸腾成了热气。
孙翔的脑子里有点乱，他明明是制裁者的这一方，但此时看向不远处的那几个当事人，他竟然有些窘迫。

“你们是怎么看出来的？”他觉得叶修他们的说辞还是有些离谱的，“万一是摄像师要求他们摆拍的呢？”

“那李昊应该直接去考电影学院了，” 叶修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，“摆拍？你试试，对着我，露出照片上李昊看他妈的这种眼神……”

“…………”，孙翔看看照片又看看叶修，挤眉弄眼了半天差点没把自己膈应死，眼一瞟，发现周泽楷也在看着叶修，立刻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嚷嚷起来：“我不行但周队可以啊，他看你的眼神就跟李昊的挺像的！”

突然被点名的周泽楷躲闪不及，连忙低下头去掩饰刚才的表情。苏沐橙眼尖，抓到了他最后的一丝余光，随即也跟着起哄道，“我也看到了！真的一模一样！”

“好了好了别闹了！”叶修出来帮周泽楷解围，“说正事，继续分析案子昂！”
眼神什么的，叶修做了那么多年的警察，看得自然要比孙翔和苏沐橙准确了多了。

“就算你说的都对，那李昊杀他弟弟的动机是什么？”
孙翔受到了周泽楷的眼神威胁、被迫回归正题，“你说他爱他的继母，那他又把他继母偷人的事捅出来是为了什么？”

“他的继母不爱他，”叶修盯着照片上年轻女人的眼睛，“他是单相思。”

“难道李昊因爱发狂、把弟弟当成了自己和继母之间的最大隔阂？”苏沐橙用手捂住嘴巴，“那也太变态了吧！”

“李昊也不一定是凶手，”周泽楷要么沉默是金，要么语出惊人，“他对他弟弟的感情是真的。”


叶修没有对他的话进行反驳，他在脑海里回放起了之前和李昊的对话：少年提起弟弟的神态，完全是悲伤至极的样子。这点让他也暗暗地佩服起周泽楷来，原来这一直默不作声的家伙，在那一刻就已经在心底展开各种推断了。

这一番推理分析下来，线索和隐情确实收获颇丰，但能一击让案情实锤下来关键要点，却也没法条条框框地列下来。

“其实，我还有一个大胆的想法……”
叶修自知跟别人说没用，给了周泽楷一个“懂否”的眼神。

周泽楷却不想让他再说下去，“那李昊也太可怜了。还是先别妄下定论了。”
神仙对话，凡人懵逼。孙翔不愿意再表现得像个智障一样，便打定主意再去审一审和案子相关的那些人。

傍晚六点后，李太太终于缓过劲儿来，能够回答警察的问题了。
在受刺激，陷入癫狂状态的她虽然在服下安眠药后一直睡到了四点，但醒来后一直呼唤着康康的名字，根本无法向她询问任何情况。
警方在李先生家的客厅对她展开了询问。

孙翔在刚才的一番推论后，对李太太的好感度完全败坏，他现在努力沉下心思，让语调听起来温和一点：
“也就是说，太太您是在十一点左右就寝的，而您丈夫约是在十二点左右回来的——是这么回事吧？”

李太太的眼皮抬了一下，她看了一眼面前的孙翔，“早上的那位警官呢？我之前情绪有些激动，想和他道个歉。”

“没事，”叶修一屁股把孙翔挤到了沙发边上，“您不必把那种事放在心上！”

孙翔动了动嘴唇却什么话也没憋得出来，周泽楷这时也挨着叶修坐了下来，把他彻底推到了角落里。

李太太看着面前的三个人，默然地点了点头。她的丈夫站在她身后，在她微微颤抖的时候安慰性地抚摸着她的肩膀。
叶修看了一眼明显比妻子苍老许多的李先生，从李昊的年龄来看，这对夫妻至少相差十几岁，而李先生也并非传说中钻石王老五，他们的结合的确匪夷所思。

警方对李先生的询问早就已经结束。
从他的证词来看，昨天他因为加班，原本打算在工厂里过夜的。但后来工作提早结束，明知已是深夜，却还是回到了家里。
当时大概已经十二点了。

“是这样的……您的继……大儿子说，他在睡觉前听到了您和别人的谈话，请问您在丈夫回来之前，是不是和朋友通过电话什么的？”

尽管屋子里暖气很足，但那一瞬间里裹着厚厚睡袍的李太太的身子抖如筛糠。
她棱角分明的面庞变成了铁青的颜色，再次开口说话时，嘴角的动作也显得机械呆滞。

“我……没有吧。”她显然是个不会说谎的人，慌张的表情在任何人看来都是蹩脚的演技。

孙翔原本是一定会说些什么的，但在审讯之前，无论是叶修还是周泽楷都提醒过他：“一个母亲无论如何都不会去伤害自己孩子的。”
何况，从李太太的表现来看，她可能不是个合格的妻子，但的确是个爱孩子的母亲。

“那……窗户，您肯定在您睡觉之前是关上的吗？”

李太太又无力地点了点头。
孙翔重复了一遍问题。他又提了些以前是否也曾出现过窃匪闯入的事，家附近有没有过可疑的人——诸如此类的问题，拼命想要从中找出些线索来。

绝大多数的问题都是李先生在回答，李太太缩在他怀里，神情有些恍惚，似乎是又想起自己不幸身亡的孩子。

李先生的回答并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，除了孙翔在认真听外，叶修完全一直都在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李太太。
周泽楷的眼睛都半合了起来，看起来像是在打瞌睡，不过叶修猜他应该是在静下心来想案子。

“那么最后，虽然提这样的问题似乎有些失礼——您二位是否与什么人结过仇怨？”
李昊在苏沐橙的带领下走了过来，孙翔话锋一转，把作案动机又引到了仇杀上面。

“不可能，”李先生的声音很小但语气却很坚定，“好也罢坏也罢，我们俩从未对他人有过如此之深的影响。”

李昊走到父亲身边，不动声色地撇了一下嘴角。
叶修一激动拧了一下周泽楷的大腿，周泽楷吃痛，抓住他的手按在了沙发上。


“我记得你说过，你现在在念高三？”叶修正事不提，倒是很闲地跟李昊话起了家常。

李昊目送着父亲搀扶着继母去房间休息的背影，配合地点了点头，“嗯，明年夏天就要高考了。”

“复习的怎么样了？想要上哪所大学？”

“H大……我不想离家太远，以前不想，现在康康出事了，就更不想了。”

“H大？有志气！不过你很懂事啊，在我认识的孩子里面，大部分都是想要离家越远越好的，现在能像你这样想的，真的很难得啊……”

“能留在所爱之人身边，是再好不过的事了。”
李昊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既悲伤又幸福的表情，叶修的手又绞住了周泽楷的裤边，孙翔没人可抓，暗暗把屁股下面的沙发抠出了一个洞。

周泽楷把叶修的手腕攥在了手里，他的目光不甚严厉地望着李昊，“你不觉得，自己爱错了人吗？”

李昊抬头，笑得却很洒脱，“爱情没有对错。”
他对此没解释太多，只是眉宇间流露出的沧桑感一瞬间超过了他的实际年龄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忧郁的中年男人。

“你说的对。”周泽楷毫不犹豫地赞同了他的话，“但是，孩子是无辜的。”

爱情没有对错，它无关身份，无关年龄，无关性别。它是两个人的事，甚至凄凉一点，只是一个人的事。
但爱是美的代名词，它不该成为犯罪的理由。
倘若有人因为爱犯了罪，那他一定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。

“你觉得，她会原谅你吗？”寂静片刻，叶修打破了客厅里死一般的沉默。

“你们不会懂的，”李昊却摇头苦笑道，“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，都要爱那个孩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