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

12

回忆如藏于棉花中的针眼，虽不出来刺人，但摸到了也会扎手。
叶修有想过把过去拧成一个纸团，一把火烧成灰烬以后，和故人一起葬于南山的一抔黄土之下。

可纸团的所有人却并非他一个。
即使他想不起来了，多年以后，还是会有人千里迢迢地从远方的故地赶过来提醒他。

可周泽楷的话也从未说满过。
甚至连性格明显不够稳重的孙翔，至今也在尽心尽力扮演着一个人民警察的身份。
这两个人看似寻常，背地里却又不知在如何动作着。

而周泽楷——最让叶修想不明白的就是周泽楷了。
他给他的感觉是暖的，可他却偏偏来自于黑暗。


李昊被孙翔挡在身后，他捂着肚子，小腹左侧在不断流血。
拿着菜刀的李太太被几个警员抓着，黑色的头发丝丝缕缕地黏在她灰白的脸上，她一边挣扎，还一边发出嘶声力竭的叫喊。

叶修叹了一口气，救护人员还未赶到，他问了几个小警察都没要到急救的东西，索性脱掉外套，然后用力撕下了一块布条。
周泽楷的眼珠颤了颤，奈何他此刻行动不便，只能屈着手臂看着叶修干着急。
李昊的神志已经不清，他咬着牙带着恨意地看了眼前的人一眼，而叶修吃力抬起了他的腰，用碎布止住了他不断流血的伤口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孙翔额头爆出了青筋，他看看疯癫的女人又看看欲昏过去的少年，不知该问哪个才能问到他想要知道的。

“先去医院吧，”叶修阻止了他的现场审讯，“两个人都送去。”

这时屋外的救护车声也响了起来。

看到李昊被人抬上担架，叶修这才松了一口气。
他满手都是鲜血，连脸颊也不知何时被溅上了几滴，用衬衫袖子随手那么一擦，半张脸瞬间糊得红红的。

外套被他扯坏了，里面的羽绒棉絮跑出来，纷纷扬扬地洒了一地。周泽楷站在几步之外看着狼狈不堪的叶修，悠悠叹了口气后，笨拙地把自己穿着的大衣脱了下来。

“你在这儿别动，我去找点热水来。”他单手把大衣裹在了叶修身上，见对方一脸茫然地抬头看着自己，觉得有些好笑地用指头抹了一下对方脏兮兮的脸颊。

“嘶——”
叶修迅速避开了他的触碰，上牙床和下嘴唇打了个招呼，从头到脚都酥了一下。

“别弄了，我待会儿去医院再洗吧……”而后他又立马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姿态来，“衣服你也拿回去穿好，哥以前受过专业训练的，抗冻！”

“还能挨饿是吗？”周泽楷没理睬他，甚至还上前一步帮他把风衣的腰带给系好了。
叶修看着宽大的袖子长长地遮住了自己的手指，悄咪咪地老脸一红。


打了镇定剂的女人总算在天黑之前清醒了过来。
她一睁眼，就抱着孙翔喊儿子。

“你你你你你你……放手啊——！”
被占了便宜了孙小队长又气又羞，女人推不开，他挤眉弄眼地向边上的叶修等人求救，而叶修气定神闲地站着，眯着眼一脸的狐狸笑。
好在不久之后李先生赶过来了，他抱着精神恍惚的妻子，给孙翔真诚地道了歉。

“那个……李太太，你爱过你儿子吗？”叶修适时地开口，他没管李先生在场，直接切入了最直接的问题。

“那是当然！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孩子的？”李太太还没回答，她的丈夫倒是把答案脱口而出了。

“呃，抱歉，我希望您的太太来回答这个问题，”叶修赔了个笑脸，“太太，听清楚了，我问的是‘爱过’，还有，您可有两个儿子呢。”

“别给我提那个畜生！”李太太的情绪骤然激动起来，“他不是我的儿子！他是杀人凶手！康康就是他杀的……”

“克兰你在胡说些什么呢！”李先生连忙把妻子按到自己的怀里，“不好意思，内人的精神状态似乎……”

“她没在胡说，李昊的确是凶手。”叶修依旧是笑着说这句话的，可李先生在他的笑容里“啪嗒”一声跪在了地上。

“怎么会呢……警察先生你可不要吓我呀……”他那本就憔悴的面庞在几秒钟内又瞬间苍老了几分的样子。

“这个事实，我想你们也能猜到吧？”叶修的笑容收敛了一半，“从一开始。”

“可……怎么会……我不相信！”李先生的眼睛变得通红一片，“我是怀疑过小昊，但我不敢相信，那可是……他的亲弟弟呀……”

“亲弟弟？”这回轮到孙翔笑了，“所以还是请你的太太，好好跟我们说一说内情吧。”

“等一下，”周泽楷却在众人把目光都放在李太太身上的时候站了出来，“还是请您出去一下吧。”
他的目光看向了李先生。
而李太太竟带着些许感激之色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我是爱我丈夫的，可他……”李太太的眼神变得清明了许多，“毕竟我还年轻……”
她这话说的足够隐晦，孙翔和苏沐橙都是一副没听懂的表情。
孙翔不耐烦地吼她，“你年轻咋了？你年轻就能睡小鲜肉啦？我靠——”
周泽楷在后面用力锤了他一下。

李太太的声音越说越小，“我丈夫他身体不好……”
“你咋还越扯越远了呢？你年轻跟你丈夫身体不好又有什么关系？”孙翔气急败坏地追问道。

“他老公不举满足不了她！”叶修一个白眼飘过来，孙翔的脸瞬间能滴出血。

“你你你…………”孙翔一副被亵渎了的样子，捂着胸口看着叶修欲说还休。

“你什么你？你也不举啊？”叶修扯了扯嘴角，转头去看已经无地自容的李太太，“您也不用跟我们拐弯抹角的了，直接说你跟李昊的事吧。”

“我当年被鬼迷了心窍，那孩子发育的早，他看我的眼神我也看得出来……”

四年前，李昊还是个初中生。
刚进入青春期的男孩子，心里总会有点旖旎的幻想。
他从小就没了母亲，父亲又终日忙于生计，成长的过程里没个人引导，一不留心就走上了歧途。
他看碟片，看杂志，看那些成熟饱满的肉／体，看那些令人心醉神迷的画面。
久而久之，画纸和屏幕已经满足不了他了。
就在他在禁区口徘徊的时候，他寂寥的生活里走进了一个鲜活的女人。
一个比他大一些、比父亲小很多的美丽的女人。

而当年的王克兰，她嫁给李昊的父亲，也仅仅是因为那个年纪的小女生对成熟大叔的一种莫名的向往。
可大叔偏偏是个在床上无半点阳刚之气的人。

倒是大叔的孩子，喊自己阿姨却比自己要高一头的小少年，身上的男性荷尔／蒙气息格外强烈。
于是，在一个李先生未归的加班之夜，年轻貌美的少妇端着夜宵推开了继子卧室的门，继子房间里的灯是关着的，床头只开一台电脑，狭小的空间里回荡着勾人心魄的喘息。
她被房间里的气味勾引，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走出来。


“真TMD恶心……”听完了故事，孙翔碎了一口唾沫在地上。

李太太的表情很木然，“情／欲这个东西，碰了就戒不掉了，那次以后，我们就经常……直到，我怀了康康。”

“你知道那孩子是李昊的吗？”叶修挑眉问他。

“我要是知道，就绝对不会把他生下来”，李太太摇了摇头，“可我在产房里看到那孩子后，就知道一切都完了……”

“那李昊知道吗？”

“我没告诉他，但是……他应该知道了吧。”

因为一切已经完了。

案件的前因后果捋清，就像嗑完了一部又狗血又悲切的电视剧一样，众人的心思皆有些漂浮。

叶修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询问孙翔，“小孙子，通过这次的案件，你学到了什么啊？这个问题我是替你家周队问的。”

孙翔一本正经地回答说：“切不可因为一时之欲，犯下不可挽回之错。”

叶修摇着手指：“非也～孩子们，你们要切记，”他一回身面向警局的一众警员，“办事的时候要带套！”

“我有一个问题，”苏沐橙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性，却丝毫没有因为叶修的话像诸位汉子们一样臊红脸，“你们是怎么确定李昊是凶手的？”

“因为被害人留下了遗书，”孙翔忙不迭地给她答了，“就在去医院之前，被害人的老师打电话到警局来了，她说幼儿园最近在教拼音写话，李康康同学在前一天的作业里写道——‘哥哥最近越来越奇怪了，非逼我喊他爸爸，我不喊就会打我，可我喊了，他又让我去死……’

“就这个？这不能作为直接物证吧？”

“还有人证呢，可以再去问一问那两孩子的老爹，”叶修一脸看穿一切的表情，“我来医院之前跟小周在现场试了试，那家的隔音效果可没他之前说的那么好……”

自己的孩子长得究竟像谁，既然亲妈知道，那假爸也该看得真切。
至于那个被怀疑过一段时间的李太太的情夫，他承认是和李太太约过几次pao，可是李康康死的那晚他去李家，却是身为同事的李先生嘱托他去拿文件的。
到头来，让一众警察感触的，竟是这有些凄凉的父子情深。

孙翔唏嘘道：“我爸也是，尽管他背着我妈找了一堆小三小四，但对我终究是好的，我在国外那段时间，三天两头给我教官打钱。”
叶修低头想起了自家老头，似乎也差不多的样子，虽然家大业大平日顾不上自己，但过去危机时刻里，自己还是在靠家里。
周泽楷沉默地跟在众人后面，他脑海里也浮现出了一个不怎么清晰的身影。


警车的窗外，五彩缤纷的光线瞬间流过。走在街上的每个人全都脸色忧郁的躬着背。但他们的脚步，却又如同有什么好事一样，行色匆匆地消失在黑暗之中。

“月光可真够明亮的啊。”
李昊的肚子上蒙着纱布，他戴着手铐靠在座椅上，目光怔怔地看着窗外的街景。

“你后悔吗？”
孙翔扳着方向盘，闷声闷气地问了他这么一句。

李昊没有任何动作，他几乎是贪婪地在看着天上那一盏明亮的月亮了。
“那天晚上的月亮也很明亮啊。”他驴唇不对马嘴地回答道。
大约是四年前吧，他在孤独世界里待了十几年的时候，有一个人出现了，用天使般的微笑拯救了他。
他第一次在这这风霜刀摧的世界里感受到了温存。
那一晚于她是欲，于他却是情。


叶修和周泽楷一前一后地走在河滩边。
叶修身上穿着刚买的羽绒服，由于他没带钱包，钱也是周泽楷垫付的。周泽楷手臂上的的石膏拆了，他两手插在风衣口袋里，又恢复了过去气质忧郁的英俊小生模样。

“总觉得这案子办得有些糟心呢……诶，这次还是你有心了，从墓园一出来就让老板娘去联系了唐老师……”
叶修靠在一块岩石上，黑黝黝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周泽楷。

他们在南山陵园确定了李昊和李康康的父子身份后，孙翔和叶修本还打算慢慢审问一通当事人的，周泽楷却提出了从李康康生前的东西着手。
“就算四岁的孩子，也会有自己的想法的。”他这样说，“父亲还是哥哥，能觉察到的，他都会知道的。”
于是他们便查到了李康康的幼儿园。

“不愧是FBI的呢……周特派员？”叶修抱臂在胸前，“这下案子都结束了，你该和我交代一些你自己的事情了吧？”

寒风吹过，冰碴子冷不丁擦过了脸颊。
诶，怎么又下雪了。

周泽楷咳嗽了一声，他把拳头罩在嘴边，呼出了一股氤氲的白气。
叶修的眼神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，那架势似乎又回到了昔日的审讯桌前。

几个孩童嬉闹着从远处跑了过来，他们彼此追逐，好像在踢着一个球状的物体。
这两人僵持的局面被瞬间打乱了，球状物体“彭”地一声撞上了周泽楷的靴子，他弯下腰，似有放松地吐了一口气。

“小朋友，叔叔们谈事情呢，你们到别处玩行吗？”叶修的眉毛跳了跳，他挤出个笑容，俯身摸了摸其中一个小孩的脑袋。

“诶呀，走啦～”孩子群里一个小女孩第一个拽着同伴往别处跑去，“别打扰叔叔们谈恋爱～”

“我／靠你这小丫头胡说些什么呢？”叶修恼羞成怒，想要赶紧赶走他们似的一脚踢上了那个球形物体，“大冬天在外面浪什么浪，全给我回家写作业去！”

球形的物体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，叶修的心顿时一沉。
周泽楷明显也被这声音惊到了，他和叶修对了个眼色，两人一起挡在了那群孩子前面。

“赶紧回家吧～不早了～”
赶走了孩子，叶修面色凝重地走到了那个球形物体跟前。

那上面裹着一层厚厚的黑色塑料膜，由于在地上反复摩擦的缘故，破损之处露出了一些骇人的东西。

“诶，骚年，你的日文名字是叫江户川柯南吗？”
叶修无奈地看了一眼周泽楷。
周泽楷亦有些无言，他用脚尖轻轻掀起了塑料膜的一角，那下面赫然出现了一个腐烂的头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