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

10

叶修戴着茶色的防护镜，托举射击枪的动作熟练而又标准。周泽楷站在一旁看着他，好看的眼睛微微眯成了两条细缝。

深冬的早晨，全世界都还瑟缩地躲在温暖室内的时候，叶修却在大清早，叫上周泽楷一起来到了侦探事务所附近的一家射击场里。
他美名其曰是来放松心情的，可现在他端着枪射击的严肃表情，看起来完全就像是一个正在执行任务的特工战士。

空旷的射击场里只有他们两个人。
周泽楷有伤在身，打了石膏的那条手臂颇为怨念地悬挂在身前，另一只手则插在风衣口袋里，手指似是有心事般搅动个不停。

十发子弹打完之后，叶修欣赏着靶心密密麻麻挨在一起的十个弹孔，满意地把长枪扛在了肩头。
他把护目镜推到额头以上，转过身来得意地冲着周泽楷笑了笑。

微风吹过，枯叶无声地拂过他的眉眼发梢。

周泽楷一瞬间里有些神情恍惚。
遥远的旧时光被冷风倏忽吹皱，漫天枯叶霎时化成了子弹和炮火，萧瑟的雪景也被染成了刺目的血红色。
而叶修依旧是那个叶修。
他自天而降，扛着雷蛇浴火而来，给予了周泽楷绝望之处的第一缕阳光。

叶修并没有注意到周泽楷此刻的反常，他把衣领的扣子利落地解开几粒，然后伸手擦了擦鼻头的汗水。
温热的汗液在冰冷空气里流淌的很慢。
叶修没注意到的地方：额头、颈项、锁骨——几滴亮晶晶的水珠，暗自在这三处寻了一条流畅的隧道，粘着白晃晃的皮肤追逐成了一路。

天寒地冻的世界里，叶修的身体正散发着诱人的生命力。
就像十年前被关在霍尼亚拉岛上那个阴冷潮湿的地牢里时一样，他是周泽楷身边唯一能感知到的热源。

“怎么，还在想李昊和他继母的事啊？”叶修伸出五指在周泽楷的眼前晃了晃，“你可别再拿这种眼神看着我了，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你爱上我了呢……”

孙翔的脚步悬了一半在空中，他碰巧只听到了叶修的后半句话，顿时脸煞白煞白地僵在了原地。
周泽楷和叶修都发现了他的到来，两个人一齐转过身来，孙翔在他们审视的目光下，倒显得他自己更像是个被当场捉奸的人。

“周…队，你你……没想到，你的口味居然这么重！”他卡碟卡了半天，一只手悲愤地举起来直指周泽楷。

叶修知道他是误会了，却半真半假地继续调侃道：“你这是什么话？我哪里不好吗？说的好像我配不上你家周队一样……”

周泽楷心中有簇小火苗，暗自愉悦着越烧越高。
而他抿起的嘴角恰巧被孙翔看到了，于是对方把手抚上太阳穴，语气里带着七分痛心以及三分惋惜，“That's ridiculous！Zhou，你难道不知道他的身份吗？他可是——”

“够了，你还是说案子的事吧。”
这并不巧妙的转场本不是周泽楷的一贯风格，他心虚地瞥了叶修一眼，而对方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情绪表露，只是很自然很自然地，把衣领的扣子又解开了一粒。

孙翔语塞，可周泽楷话里命令的意味已足够明显，他叹了一口气，决定还是先做好自己当前该做的事情。

“我们调查了李先生家周边的人，有目击者称，在事发当天夜里，他在李先生家门口看见了一辆BMW7。”

“是从外面开进来的？”叶修倒是很快就进入了状态，“目击者只是在当晚见过一次吗？”

“向警方提供这条信息的，是一个长年夜跑的青年，他说每隔几天，都能在李先生家门口看见这辆车。”

“那就是在李先生加班的时候会来了。”

孙翔不可置否地耸了耸肩，“经调查，那人确实就是李太太的情夫，李太太自己也承认了。但她说，那人不是凶手。”

“那李昊呢？”叶修似乎对情夫并不感兴趣，“他对他继母情夫的态度怎么样？”

“自然就是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呗……他不是都承认他喜欢他继母了，”孙翔提起这个话题来依旧有些恶寒，“他们现在都在说对方是凶手，至于那女人，破事一堆还只会哭……”

现在想起来，最可悲的应该就是李先生了，死了心爱的小儿子，还发现了自己头顶被绿成青青草原的事实。

“这种事，最可怜的还是那个死去的孩子了”，孙翔发出了一声叹息，“他才是那个什么都没做错的人。”

“也许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呢。”
叶修说着把解开的衣扣又系了起来。灰蒙蒙的天空此时又开始飘雪，无声无息地落满了一整条街。


“孙警官，如果可以话，你能载我们去一个地方吗？”

离开射击场后，孙翔本是想再找个地方跟叶修他们好好聊一聊案子的事的，可叶修却倒先雇起了他当司机，并且并未等他的回复，就已经轻车熟路地打开后车门坐了进去。

孙翔没了脾气，认命地坐上了驾驶座。

“你可不要耍我玩，我现在可是工作时间！”
他一边启动警车一边警告叶修，“必须是和案子有关的地方昂，说吧，你要去哪？”

“南山陵园。”

“你有病吧？”

“开车。”

周泽楷拍了一下驾驶座的靠背，孙翔一踩油门，差点撞上了路边的电线杆。


南山陵园远在H市的郊区，孙翔兜兜转转开了一个多小时，三人才到达了目的地。

寒风，飘雪，墓地。

世间最萧瑟之景莫过于此。

周泽楷和叶修并肩走在前面，孙翔默默地跟着，他看着前面两人的肩膀不时因为走路摩擦碰撞在一起，心中有一百个问号，却也不知该怎么问出口。

叶修似乎对陵园布局很熟的样子，他在一排排落雪的墓碑之间默默穿行，愈至深处，脚步愈发沉重。

“找到了。”

“在这里。”

他和周泽楷不约而同地在一座墓碑前停了下来。

墓碑上女人熟悉的眉眼，让案情瞬间变得明朗起来。

“这是……李昊的亲生母亲？”
孙翔并没有用疑问的语气把这句话说出来，他一字一顿地，只是想确认一遍自己的判断。

事实已经很明显了，李昊完全继承了墓碑上女人的眉眼，而相似的长相，死去的李康康也有。
这其实才是那张全家福里除眼神之外更明显的一个秘密：比起父亲，李康康长得更像他同父异母的哥哥。
可李昊的长相，却绝大部分遗传自他死去多年的生母。

这真是个足够恐怖的真相了。
原来哥哥其实是父亲，李昊和他的继母，竟然在多年以前就有了肌肤之亲。
李先生视若珍宝的幼子，其实是他的孙子，是他的儿子和续弦苟合所生。

“我觉得那个情夫的嫌疑现在可以说是最小的了……”孙翔站在墓碑前消化了半天事实才得出结论，“至于李昊，不……是李家的人，怕是都有嫌疑……”

“别觉得这事有多荒唐。年轻人，等你将来在这行干久了，就会发现，这世上荒唐的事可多了……只有你想不到的，没有人做不到的。”
叶修安慰性地拍了拍孙翔的肩膀，然后他又弯下腰，轻轻掸去了女人墓碑上的积雪，“那边……现在应该也很冷吧……”

他说完抬头看了看仍在落雪的天空，几只寒鸦飞过，留下了一片凄怆的回音。

“我有点事，你们在这等我一下。”
他把衣领往脖颈处拢了拢，然后踩上厚厚的积雪，往墓园的更深处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