豆腐

05

他走在阳光下，身后是鳞次栉比的高楼投射下的巨大黑影，但他脚下生风，脸上全无一点惧色。
他就这样英勇潇洒地走了十年，过去那身服帖的深蓝色警服生生被他穿出了铠甲的味道，现在他即使被迫卸甲，却仍旧一副傲骨，迎着刀光血影无畏前行。

周泽楷觉得这样的叶修很有意思。
他身上那副宛如少年般的热血心性，是现在经验尚未丰富的新人们都难得有的。世界虐他千百遍，他却依旧甘当人民的使者，为真相与正义奔波劳碌着。
倘若有雾气遮住了太阳，那叶修就是那个愿意走在所有人最前面，率先去追朝霞的人。

一辆出租车停在了郊外的一家孤儿院门口。
荒草覆没的院子里毫无人气，那些身于闹市中的人们，怕是怎么也想不到，在离他们生活圈并不遥远的地方，会有这样一处萧瑟的天地。

“你不需要通知一下警队的人吗？”
周泽楷和叶修并肩站在荒凉的院落前，几棵苍天大树遮住了太阳，而叶修轻松地摇了摇头。

“他们有更重要的事要做。”

时间回到一个小时前的宾馆房间内。
苏沐橙联系上了王阿婆儿子齐轩在美国的同事，而对方却告知她，齐轩早于半个月前就被辞退回国了。
孙翔有所领悟后，立刻让人去传唤佟太太，而叶修却想只身前往孤儿院。

“那里很危险，”周泽楷挡在叶修面前，叶修刚刚对他说，让他先回侦探所等自己。

“哦？”叶修略带深意地看向他，“巧了，我也这么想的！”

“那你……”

“他经常这样！”苏沐橙这时一脸不满地插了一句，“一个人逞强去做那些冒险的事情！”

叶修没有第一时间反驳什么，他缓缓背过身来，让五官隐没在阳光下，沉默了许久轻轻丢下一句，“我只是不想看到同伴再在我面前倒下罢了。”

苏沐橙瞬间没了精神，她与他都有一个不忍想起的故人，一段不愿提起的旧事。

“若你的同伴也是这么想的呢？”那两人的伤感情绪互相传染，在房间里结成了一道忧郁的屏障。意气风发的叶修被困在屏障里，连身体里的热血都凉了几分。而周泽楷见不得这样的叶修，他果断冲进屏障，把叶修拉了出来。

“个人英雄主义，不适合我们这些群居的人类，”他继续冷冷地说着，“我们天生都是依赖同类的。”


佟太太一身盛装来到了警局里。
她乌黑的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精致的发髻，十根玉葱般的手指优雅地抚着貂皮大衣上的绒毛。
孙翔坐在桌子的另一侧，美貌的妇人此刻正用哀愁如水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，让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。

“佟太太，不好意思，这么冷的天，还让您赶这么远的路过来，”苏沐橙见平日里气势汹汹的几个大男人此刻都不肯首先开口问话，没办法地第一个打破了沉默，“我们还想和您了解一点案子的事。”

妇儿颌首，表示自己愿意配合。

“我们调查了一下您家里的资料，嗯……您和您先生都是孤儿是吧？”

“对。”佟太太应了一声，却也没有做任何有意义的补充。

苏沐橙给孙翔使了个眼色。孙翔组织了一下措辞，小心翼翼地开口问，“那您和您先生是从小就认识的咯？”

“对。”

“……”。

“好，”孙翔的眉毛跳了跳，“那你们从小到大的交友圈子也差不多咯？”

“对。”佟太太再次说出这个字后终于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的孙翔，“警察同志，你们这是……在审讯我吗？”

“对。”苏沐橙没拦得住，孙翔翻了一个白眼，忿忿地把这个字给还了回去。


“你非要跟来的，你去找入口吧。”
荒凉的院子被杂草围绕着，叶修无从下脚，抱臂站在周泽楷身边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手臂。
周泽楷看了一眼四周，然后用手拨开了一丛比他人还要高的草堆，“跟在我后面。”他伸展双臂推开密集的草丛，为身后的叶修开辟出一条可以勉强通行的小道。

这种气氛在叶修看来颇有些微妙。
他刚才也只是跟周泽楷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罢了。
长久以来，他身为刑警队长，在任何问题面前，他都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。
他虽然个子不大，身量也不算坚实，但他过去一直都是队员们眼里顶天立地的队长，他习惯为他们遮风挡雨，他向来无所不能。
而周泽楷此刻走在了他的前面。他个子要比叶修稍稍高一些，他举在叶修眼前的胳膊在寒风中微微颤抖，拨开草丛的动作也略显艰难，但他没有回头，也没有片刻的停止。叶修看着前面披荆斩棘的高大的身影，冬日里寒气袭人，他内心却变得温暖如春。


残垣破壁，衰草连天。这里安静地如同鬼域一般。
那些残留在斑驳墙壁上的黑色裂缝，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张开了它们黑漆漆的大嘴，将往事一件件地咽进遥远的旧时光里。

“进去吗？”叶修冲着周泽楷歪了一下脑袋，“一起？”

“不，”周泽楷抬手挡了他一下，“我先。”

他俯下身子弯到叶修前面，率先拧开了那个已经被锈蚀的门把手。

小木门呜咽一声打开了。
昏黄的阳光淋过结尘的蛛网，在积灰的地上投射出一条斑斓的光柱。

这是一间教室一样的屋子。

黑板上的粉笔字不知停留在了哪一年，残留的痕迹可以看出这是一首儿歌的歌词，字里行间隐约能听见蝉鸣。

叶修径直走到了一面墙边，墙上挂着几张泛黄的旧照片，照片里的人儿都定格成了一张笑脸。

“佟望生 刘湘 齐轩 摄于1997年7月。”
角落里的一张照片上，叶修看到了三个面熟的少年。
站在中间的少女在黑白底色下，脸上依旧可见万般美丽的风情。
旁边的一张照片上，是两个少年勾肩搭背相视而笑的画面：他们一人高，一人较矮，一人五官英挺身材健硕，一人戴着眼镜文质彬彬。

然后，是一张较新的照片：
美丽的女人挨着文质彬彬的男人，男人穿着西装，女人着着嫁衣。是比现在要年轻一点的佟老板和佟太太。
照片上，以他们交握在一起的手为原点，一个用红笔画出来的叉覆盖住了两人的身体。


“听说您在嫁给您丈夫之前，有过一个交往多年的男朋友？”目的既然已经暴露了，孙翔索性打开天窗直说亮话。

“是。但这和案子应该没什么关系吧？”佟太太的表现仍旧是很平静。

“怎么会没关系呢？您先不要生气，容许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，”孙翔喝了一口水后横心把话题推到了最高潮，“会不会是您的前男友对您旧情难忘，然后为了得到您，把您丈夫给杀了呢？”

“您是刚到任的吧？”佟太太突然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呛了孙翔这么一句。

孙翔白着脸看向她，她继续不疾不徐地说道，“您做警察真是一点都不适合，您构思故事的能力，完全可以去当小说家了。”

“你！”孙翔放下杯子，水杯里的水摇摇洒洒溅了几滴在桌子上，他站起来扬手指着对面一脸从容的女人：“你别太过分啊！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跟齐轩那点事吗？你男人死在了你前男友名下的房子里，你以为这个事实能靠装傻充愣蒙混过去吗？”


叶修把照片揭了下来。红笔印子也是多年前留下来的了，但坑坑洼洼的痕迹摸上去仍旧硌手。

“齐轩，喜欢刘湘吗？”周泽楷看着那张三人合照轻轻问了叶修一句。

“或许吧，”叶修也没有下定论，“刘湘，不是也喜欢过齐轩嘛。”

“那为什么……”


“那为什么你后来会嫁给佟老板呢？”孙翔看到女人忽然瘫软下去的身子，态度也稍稍缓和了些。

“我从来没喜欢过齐轩，我爱的人一直都是望生。可是望生，他说他不想背叛齐轩，他当时让我和齐轩在一起的……”
佟太太用手掩住了脸，晶莹的泪水滑过了她珠玉般的指甲。

很多很多年前，有两个男孩相遇在了孤儿院里。
他们的亲生父母在意外中丧生，他们都是被上帝抛弃了的小孩。
高的那个男孩对矮个子的说，你胆子那么小，性格还那么怂，以后就跟在我身后，让我来保护你吧。
矮个子的男孩从泥泞里爬起来，泪水让他的眼镜上蒙了一层雾气，他什么也看不见，却裂开嘴傻兮兮地笑了。

后来，孤儿院里又来了一个女孩。
她是天上的月亮，是童话里走出来的公主。
孤儿院里的男孩都喜欢她。
两个男孩成了女孩忠诚的小跟班，他们三个约好了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。

“都是我的错，如果不是我，他们两个也不会反目成仇，望生也不会……”
现实里，公主从警局的凳子上瘫坐到了地上，她把美丽的脸庞埋在膝盖上，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起来。


“世事无常吧，”叶修又把旁边的几张照片指给了周泽楷看，“你看这些合照里就没有齐轩的身影了，他一定是后来被王阿婆收养了，和孤儿院的伙伴们断了联系。”

“所以，佟太太包庇凶手，是因为还爱着他吗？”事到如今，凶手是谁已经很明显了。

“也许是被害人还爱着他，”看到周泽楷噎了一下的表情，叶修连忙又补充道，“你别想歪，我的意思是，被害人在还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，嘱咐自己的太太，你不要怪他，不要想着为我报仇，这是我欠他的……”


佟太太之前的优雅已经荡然无存。
她的妆哭花了，斑斓的面具被一层层剥落下来，露出一张属于中年妇女的憔悴面庞。

“事到如今，你可以把真相和我们说了吧？”孙翔从办公室桌上拿来一盒纸巾，轻轻扔在了佟太太的面前。

佟太太直接用大衣袖子抹了一把脸，“是齐轩杀的望生，”她眼里颇有些心如死灰的意味，“他说他在美国的工作丢了，手头里缺钱，想把房子卖给望生，然后就在看房的时候……”

“他杀人的时候，你在旁边看着吗？”苏沐橙记笔录的动作顿了一下。

佟太太摇了摇头，“是齐轩打电话让我过去的，我到现场的时候，望生他浑身都是血，我把他抱在怀里，他对我说，他说……”

他说，这是我欠他的，你不要怪阿轩。

刘湘抱着望生的尸体，哑着嗓子哭了很久很久。
齐轩拿着水果刀站在旁边，神经质地盯着自己的沾满鲜血的双手。

他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和望生一起玩耍的画面。
他不小心把望生从树上推了下去，矮小的少年缠着厚厚的纱布站在老师面前，摇着头坚定地说，“您不要怪阿轩，是我自己摔下来的。”

但他那时总觉得这家伙做作虚伪。
后来，文质彬彬的家伙趁着自己出国的功夫抢走了自己的公主，还不知靠什么邪门歪道，白手起家成就了一番事业。
自己在美国混得不尽人意，十年来也是孑然一身。
后来又因沉迷赌博赔上全部身家，偷偷溜回国后，佟望生这个小人，不但不愿接济自己，居然还一脸高高在上地指责自己不务正业。
那个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矮子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？自己被有钱人家领养，喝过那么多年的洋墨水，那家伙一直在破孤儿院里过着下贱人的生活，他现在凭什么过得比我好？

齐轩内心有一把邪火，从多年前刘湘表现得跟佟望生更亲近时就烧起来了，他觉得佟望生的存在就是上天派来挤兑自己的，他若在世上多活一天，自己就将永无出头之日。

“望生一直在劝他不要赌了，但齐轩，每次跟说这个都会发火，就跟个疯子一样，”佟太太陷入了可怖的回忆里，“望生一直觉得娶了我是他对不起齐轩在先，甚至被他杀了，还让我不要恨那个疯子，把真相藏起来。”

齐轩把悲痛欲绝的佟太太送回了家。他看着满室的血迹呆立了很久，才反应过来要处理现场。
可他大脑一团乱麻，他不知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，也不知道离开现场后，自己又该到哪里去。
他最后冷静下来，拿出了那双买给明明的新鞋子。
那是他事先在街边的童装店买的，他买的时候并未料到鞋子将来会派上这样的用场，他原本是真心实意，想给自己“挚友”的孩子带一个礼物的。


安静的孤儿院里响起了突兀的脚步声。
叶修没有回头，他的手指再次抚上了泛黄的老照片，嘴角衔起一抹微笑。

“你终于肯出现了。”

“我以为你们会迟一点再来呢，”健壮的男子语气里并无惧意，“看来我是低估我国警察的能力了。”

“那你可是说错了，”叶修还是没有回头，“我可不是什么警察，我找你，是想打听一下毛毛的下落的。”

“毛毛？”

“是啊，齐先生，我想你不会不知道的，她可是你的妹妹。”

“那条臭狗？哼，当然是送她去见我‘弟弟’了！”齐轩冷笑了一声，“你们也想和它们团聚吗？”

他在叶修他们进门之前就发现了这两个不速之客，不过意外的是，他们真就来了两个人。

而这两个人看起来都文文弱弱的，自己一拳估计就能打翻一个。

“事到如今，你还想一错再错？”叶修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好几度，“佟先生真是个傻子！”

“他就算死也还是那么虚伪！”一提到佟望生，齐轩的情绪立刻激动起来，“他从小就那样，摆出一副善良的面孔，显得别人都不如他的样子！”

“你确实不如他，”叶修冷笑道，“他如今去了天堂，而你，只能去地狱赎罪。”

“你住口！”齐轩被激怒了，他红着眼向叶修冲过来，不想再听他说一个字。

齐轩是武术老师出生，身手并不在叶修之下。他那肌肉饱满的手臂有足有叶修大腿那么粗，叶修虽然格斗经验丰富，但这么难缠的对手，他一时也有些吃不消。更何况，他的攻势大都点到为止，可齐轩完全是个亡命之徒，下手招招致命。

“喂，小子，你就看着我打啊！”叶修躲过了一个直向自己脸侧逼近的拳头，偏过头来朝着周泽楷的方向喊了一句。

周泽楷脚下仍是没有动作，他把手放到腰边，慢腾腾地摸出一把枪来。

“警察，把手举起来。”

“你妹！”

叶修一脚把齐轩踹远了，三步并两步窜到了周泽楷旁边。

“到我后面去。”周泽楷推搡了一下他，枪口对着齐轩身边的桌子扣动了扳机。